0.
我的頭經常會無緣無故的痛起來。朋友們都知道,我必須每天喝咖啡來讓自己不頭痛。但是,他們都不知道,我除了咖啡以外,經常會在背包裡放一瓶小罐的綠油精。

綠油精對一般人來說是微不足道或可有可無的,但是對我來說,它代表了一個故事或某些重要的意義,也是一個秘密。

1.
人的記憶總是殘存著的,也很難從心中抹去。

就像蜂巢一樣,每個人都存放在一格格的小蜂房裡。關於傷疤,人們也總是想辦法抹去它。有些就像是樂譜的音符一樣,沒有辦法更動或取代。但這種東西是永遠存在的,也不一定有答案。只是隱藏在心裡面某個記憶的角落和深處而已。

現在,我努力的回想一些故事,有的卻已經像失去的青春和歲月,再也找不回來了。我實際上也沒有失戀,僅是失去了一個夢。而今天的我卻又經過了作夢的年齡。因為這樣,我靠著香菸和威士忌踢醒在時光裡沉澱的意識,一面努力的寫著這一篇小說。我坐在書桌前,一面對著電腦螢幕,一面啪搭啪搭的敲著鍵盤,像是一個人獨自走進深深的森林裡去一樣。既沒有帶地圖,也沒有羅盤,連水都忘了帶。

今天已經抽第43根菸了,威士忌也快喝完了,我的頭像針刺的痛。所以,在寫這一篇的時候,昏昏沉沉的腦筋裡經常會出現死的印象。

2.
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20年前,我19歲那一年。
印象裡,她經常背著書包,穿著制服,一個人坐在學校籃球場的固定角落,看人打球。

五月的春末只有一點點風,樹木像裂痕一樣,陽光透過裸露的樹枝照在地上。

天氣如果熱一點,她會拿起放在書包裡的綠油精,打開蓋子,用瘦瘦的小手,輕輕的在額頭上抹幾下。每一次她抹完綠油精後,嘴角就輕輕的笑一下,像是一種滿足。她的眼神,卻經常憂鬱,像在思考著什麼事似的,也沒有想跟什麼人說的慾望。

有一次,她從我身旁走過,身上飄著淡淡綠油精的氣味。或許綠油精對她來說很重要吧?我當初是這麼想的。

關於她,我也不很清楚她的出身。只是從同學那裡聽來的,有很多男生想追她,剩下的,我就不知道了。

我只能在遠處看著她,始終沒有靠近的勇氣。遠遠的看著她時,我好像隱約的知道她的心事。她真正在想什麼,其實我也說不上來,就像是一種默契吧?我卻好像可以體會那些像是很多窗戶可以打開又關起來的那種感覺。可能想著是同樣的事?又有點像是心靈深處那種模糊的東西。

有一天,她坐在那,翻著書包,像是遺失了什麼似的憂鬱,掉下了眼淚。她用左手在眼角抹了幾下,輕輕的皺眉、搖搖頭。

「找綠油精嗎?」我走過去,從背包裡的口袋拿出綠油精給她。她有一點吃驚的樣子。
「謝謝。」她抬頭看著我。
「妳為什麼會哭呢?」我問。
「不太知道。」她搖搖頭。
「喔?」
「嗯,你一定會笑的。」她說完,用右手抹了一下眼角。
「不會的。」
「不能告訴別人喔。」

於是,我有了一個秘密。那是她開啟的第一道窗戶;從那個時候起,我的背包裡有隨時放著一瓶綠油精的習慣。

從那天以後,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她。窗戶也好像突然關起來了。她的消失,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。那一年1980五月,週末下午。

3.
2002年七月。

「你從哪裡來?」
「我從21108年,來到你們的年代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是從未來來的,很久很久以後的時代來的。」

4.
敲門聲。是機器狗。
「女王找你。」機器狗說。
「找我?」
「對,她指名找你。」機器狗又說了一次。
機器狗是女王最忠心的兒子。

我到了組織總部,一棟銀色的心型建築。

「敬愛的女王陛下。」我說。
女王點點頭,用手示意在一旁的守衛離開,只剩機器狗蹲在一旁。

「嗯,坐吧。要不要一杯咖啡?」女王說。
「謝謝,不用了。」
「算幫我一個忙吧。」
「我的榮幸。」我說。

「嗯,你以前叫做vaipan,現在,組織會給你一個新的名字。」
「新的名字?」
「對,新的名字,然後要你去執行這個計畫。我們從檔案裡發現你是這個計畫最適合的人選,說的更簡單一點,你也非去不可。」女王說。
「非去不可?」
「對,組織會用時光機送你回到從前,執行計畫。」

「嗯,我必須注意什麼嗎?」我問。
「你會遇到一個女孩,提示是綠油精和心。你也會遇到阻力和謎。這個秘密計畫我要的結果是永恆和不背叛,你懂嗎?」女王說。
「嗯,我知道。」
「希望你真的懂。好了,你啟程吧。」女王說。

21108年。五月。羅莎吉諾國。

5.
「好熱。」她說。
「去洗個澡吧。」
她到浴室洗澡。收音機裡正放著the beatles的hey joy,古老而迷人的旋律。淋浴的水聲和收音機裡的音樂都可以清楚的聽見。我躺在房間外面的地板上,點了菸,望著天花板,讓菸慢慢往上飄,腦筋裡浮現出一群白鴿非過綠色的草原,然後又瞬間消失了的畫面。大約有兩跟菸的時間,她洗完澡,到房間換上睡衣。

「我問你一個問題喔。」她說。
「請說。」
「你多久沒有做愛了?」
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。」我說,沒去算,很久了。
「嗯。」她點點頭,咬了咬指甲。
「妳知道嗎?咬指甲是不安的?」
「嗯,我從小就咬了喔,你看,手指頭都變形了呢。」她說著。
我握起她的手,在燈下仔細觀察,細緻的小手。

我心中像是突然降臨的一種溫暖,浸透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。我抱著她的身體,感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密感。於是,我們睡著了。再一次醒來時,我的頭很痛,像是有人用巨大的鐵鎚敲著我的頭,我的頭沒有破,只是有一點裂痕。

「你覺得我錯了嗎?」她問我。
「說的明白一點,大家都錯了。」我說。

6.
21108年。五月。羅莎吉諾王國。

女王是羅莎吉諾王國的統治者,也是主宰者。只有機器狗可以接近女王,而女王的行蹤也總是和蠍子一樣神秘,除了機器狗以外,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。女王的官邸是在羅莎吉諾國防衛最嚴密的地方,沒有經過特別的許可,誰都不能輕易踏入。

這一天早上,在女王的官邸裡,女王鎖上電子系統,開啟防衛系統。

「你想,vaipan會叛變嗎?」女王問。
「應該不會。」機器狗說。
「那麼,關於緣分的藥水進度如何了?」
「報告女王,聯邦組織已經把這個計畫列為最高機密,目前部份的結果已經完成,而且也在vaipan的腦部移植,進行實驗了。」機器狗說。
「嗯,我的精密計算,絕對不允許失誤。」女王說。
「是的。」機器狗點點頭。
「好,我想休息一下,你先下去吧。」

7.
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」她問我。
「並不是不想說,只是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呀。」我說,確實如此。
「隨便從哪裡開始都可以呀。」
「就好像自己的名字一樣,不安全感吧。是在好幾年前就有了,像是色調陰鬱的心一樣的東西,妳明白嗎?」
「嗯。」
「那時,我交了一個女朋友。一直被隱瞞著許多事情。像是她跟別的男生約會、出去玩,我都相信她。我說,沒關係呀;甚至她和別人發生了親密關係,上床之類的,我還是說沒關係,所謂呀。心裡面其實是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的。」
「嗯。」
「其實,無所謂。以前我在pub彈吉他的時候,有一天有人拿了一把槍頂住我的頭,說想聽我唱什麼歌。我就唱呀,反正人世間不就這麼一回事。從那時候開始,我就變成什麼都無所謂了,連死也一樣。不過,算了,不管怎麼樣,一切都過去了。」
「不壞呀。」
「很好笑嗎?」
「是很好笑。」她點點頭。

8.
「任何事情,並不是都能像想像的那麼單純,連白開水也不見得單純嘛。我很愛她的那個心超過了謊言嗎?我也不知道。因為,我會告訴自己,她很柔弱,她被騙是因為這世界很可怕呀,她是很單純的,我一直跟自己的心這樣說。應該是從那時候起,我的不安感就存在了吧?」
「嗯。也許是的。」
「那個時候,就算女朋友回到家打電話跟我說她已經到家了,我還是會擔心。因為掛了電話後又出去跟別的男生上床呀,這種情形發生過兩三次。那個畫面像怪獸一樣可怕。」
「嗯,真搞不懂。不過,人的心本來就是很難說的。」
「從此,我變得不信任別人了。或許,從另一個角度看,心臟變強了也說不定。因為每一次都受到傷害,我自己是可以粉身碎骨的,對方卻不一定,對吧?為什麼結果會變成這樣誰也不知道。對不起,這是我的問題。」

「你靠安眠藥睡覺嗎?」她問我。
「有的時候需要。」我說。

9.
半夜兩點,我爬起來。
她在哭。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她沉默著,用手指頭揉揉眼睛,搖搖頭。
「有一天早晨醒來,你已經不見蹤影了。那時,我才理解到愛是怎麼樣一回事。」她哭著說。
「那是惡夢呀。」我安慰著。
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,是地獄的感覺呀。」
我打了一次哈欠,再深呼吸一次,「不會的,我不會先走的。」我說。

「妳先休息吧,我起來洗個澡。」我從床上爬起來,走到浴室,打開簾蓬頭。
「你明天什麼時候要去錄音室?」她坐在床上問我。
「明天早上。」
「錄音室彈吉他可以賺很多錢嗎?」
「喔,至少,生活比現在好過一點。」
「嗯。」
「因為……我想娶你呀。」我像是開玩笑的說。
「啊……。」她滿臉疑惑。
「對呀。」我隔著浴室的門說。
「其實,潘,我從沒有想過要嫁給你的問題。更何況,我爸爸媽媽也不希望我嫁給一個彈吉他的。」

事實是如此,每一次我想到自己彈吉他的工作,對於自己的未來,總是莫名其妙的悲哀起來。

「你是衝動嗎?」她很認真的問我。
「嗯,應該這麼說,我不是隨便說說的。
「你確定不是衝動?」
「當然呀。」我說。
「如果我跟你私奔了,逃出去了,你來找我,我會養好身體去接你,好不好?」
「你怎麼逃?」
「擔保呀,你擔保就可以了。」她說。
「好呀。」
「嗯,一言為定喔。」她說。

在浴室我沖完了澡,用毛巾把身體擦乾,穿了衣服,回到床上。
「潘,你不要擔心我,我會好起來的。我正在通過一個難關,每個人都要通過一些難關的,不是嗎?」

我發現她的眼框這時候有一點濕潤了。我真的這麼想,我門兩個人好像站在一根柱子的兩個極端,如此而已。

10.
錄音室裡,密閉的空間,如果沒有時間的顯示也不知道現在幾點。我看一看手錶,晚上七點二十分。我在六樓的第一間錄音室,叫做「宮」的房間裡。這裡的錄音室室照著「宮商角徵羽」的方式排列的。灰色的房門半開,門口掛的牌子詹了一些薄薄的灰塵。應該有一陣子沒有人來了吧?

沒有人。

我躺在錄音室的沙發上,把音樂放的很大聲,崁在對牆的喇叭放出音樂來,穿透我的而膜,特別明顯。在我的位置旁放了電吉他、導線、踏板、筆記型電腦、菸、譜紙和筆。我聽著等一下要錄的歌。

旋律突然讓我的頭開始痛起來,像針刺在太陽穴那樣的痛。從背包裡,我拿出綠油精,打開蓋子,在太陽穴的地方抹了幾下。我把音樂停下來,冷氣口的風聲在空當盪盪的空間裡廳的一清二楚。

溫度變得很低,我把放在沙發旁邊的襯衫拿起來披上。我站起來點了一跟菸,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。覺得這一輩子應該有比錄音更有意義的事才對。我彈的吉他,應該是更有格調的呀。

11.
錄完音後,我整理了器材、行李,準備回家。空氣比想像中的還要冷。

晚上兩點,世界變安靜了。旁邊的路燈停電,路,一片黑。車子以二十左右的速度開進停車場,我快到家了,慢慢開著車,像在深山裡,只有車燈亮著。

老天沒有預感的下起大雨。突然像瀑布一樣的雨打在擋風玻璃上,看不到前面的路。車子的雨刷失靈,壞了。原因不明?也可能早有警訊。我只是一直沒有發現而已。

雨越來越大,聲音大過車子的引擎聲,雨水從駕駛座旁半敞開的窗戶縫細打進來,我鬆了安全帶,想抽根菸,但沒有用,菸全部被雨水淋濕了。連打火機也是濕答答。

雨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,車窗搖下後再也關不上,確實是壞掉了。我的全身已經濕淋淋了。坐在位置上,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。我播了一通電話給她。一次、兩次,都沒有人接。

坐在駕駛座上,雨水像淹沒了我的心。覺得冷。

12.
車子的部分零件是壞了,我應該找個時間修。可是,我現在連修車的錢都沒有,錄音賺來的錢,也只能活到這禮拜。想到這些,我的頭又開始莫名其妙的痛起來;我把車子停到比較隱密的地方,算是先擱置著吧,停好了車以後,從後行李箱搬了我的器材,一路上晃晃的回家。

上了樓,我從右邊褲管的口袋裡拿出了鑰匙,開門。
「我回來了。」
屋子裡面暗暗的,沒有回應,我把器材先放在客廳,開了燈。狗從房間門口衝出來,叫聲劃過週遭沉默的空氣,屋子裡顯得有點兒不自然。

「喂….有人在嗎?」
可怕的安靜,叫也沒有用。沒有人在。只有狗的叫聲在空盪盪的屋裡汪汪的叫著。數秒鐘之間,我的頭腦一片混亂。有一種不詳感從骨髓深處冒上來,本能的,我衝到房間。

13.
她穿著睡衣,躺在床上,像凍僵了似的。在身旁還放了一封信和綠油精,綠油精的瓶蓋是打開的,蓋子離瓶子的距離差不多有十公分。

我並不想描寫她是怎麼死的。至於,是怎麼死的,我現在不想說,以後也不一定會說。有血腥或是沒有,一點也不重要。她躺在床上的樣子和表情,就像是被遺棄的孤兒一樣。

我的手在發抖,拆開了信封,孤伶伶的,眼淚從臉頰滴落下來。

14.
潘:
想要人家來擁抱你的時候,卻沒有人來抱你,這是怎麼一回事,你懂嗎?

你去錄音前,本來我想要把這一次離開妳的是跟你說。但是,看到你的時候,我自己想要死的那個心就在動搖,那是超越哀傷和孤獨感的,我就說不出口了。

如果,讓我眼睜睜的看著你死,或讓你眼睜睜的看著我死,都會像生命瞬間被揉熄掉的不知所措,令人難過。即使離散不見,那也是比死還要痛苦的,就像雪一樣靜悄悄地積在心裡。

平常的我膽小、怕鬼,但今天卻真的希望有鬼呢。也有人說可以心電感應,我也希望這是事實。我大概不能再看見你了。可是,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喔,一定要經常在夢裡和我相見,有你在我才不會有危險感,失去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呢。

15.
21108年。七月。羅莎吉諾國。

「計畫失敗了?」女王問。
「嗯。」機器狗說。
「緣分、命運、輪迴,真的能製造嗎?」
「也許。來世吧。」
「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?」
「報告女王,無解;誰也不知道呀。」
「嗯。」

16.
我靠在牆上恍惚的望著天花板,一切的東西都好像失去了焦距的模糊,我拿著信,走到客廳的地板坐下來,狗走過來,坐在我旁邊。

放聲大哭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哭。

哭了好久我才站起來,走到另一個房間,挑了一張cd聽,又走回客廳,倒了一杯威士忌,沒有加冰塊的喝。

我才想起來,剛剛,右手在威士忌的瓶蓋上空轉,轉了很多圈,連開瓶的力氣都沒有了。腦筋裡是失神的,像是靈魂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一樣。

狗爬起來,慢慢的走到牆角,又趴下來,眼睛看著窗外。我站起來,走到窗戶旁,把窗簾拉開,打開落地窗,讓風有一點點的吹進來。

窗,最後有沒有開,我不知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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